给在工厂的次子夫妇

作者: 沈从文

 

虎虎之佩:
  得近信,得知一部分红红情形。婆婆、姑姑均充满兴趣。希望常有信谈谈,特别是婆婆,想要知道孙女宝贝一切!你们日常生活也想知道知道。大伯为买了些小儿画,已另外寄来。这里无什幺新出版的,将来或去小黑妮家、庆庆家收罗收罗,抄抄两个小家,也许尚可得到些果实!咳嗽川贝母粉冲糖水吃好,虎虎可试试看,有效验。
  北京已快到“绿遍郊原”时,炉子尚未撤去。夺权反复多,纠纷多。因为有些事从感情出发,用“原则”来代感情,得有一个较长学习过程,或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机关工厂不比学校,学校问题或许“易放易收”。机关工厂情形比较杂,不大能放,放了也不易收。学校中听说已解放了许多教书的,停止强迫劳动等等。即当权派中党委(成员),也有半解放听之在群众中看看听听的,准备下一阶段斗批改。
  照这样子,则斗批改亦可望如过去整风方式进行,讲道理,谈事实,正常进行各事。也比较解决问题。因为即夺权,也不会让同学去作教授,事实上教不了。机关情形不相同,有些人“幻想”可能比较大,而“能力”却又比较校有些“权”和“能”是一件事,有了权,也就有能,如许许多多主任、处、科长。有些事又非有真正工作能力经验本事不可,不是什幺人都拿得起来。因此不免复杂一些,也麻烦得多。或正在上面商讨商讨之中,可能会有斗争,有较激烈的“路线”、“方向”、“方法”、“策略”之争,过一些时间,必可明白一部分……经过这一年的动乱,“大串联”决定是不再进行了,因为副作用大。夺权限于“监督”,也正式提出。到一定时候,将恢复党组活动,因为领导工作不能没有党。“黑帮”范围必缩小到真正“一小撮人”身上,才符合事实。但是平时本来十分老实怕事,又无争权夺位野心的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将怎幺办还不明白。原本听说除党内当权派外,即知分是主要打击对象。自从刘、邓、朱、贺、彭、杨、陆、罗事半公开或公开化后,“三家村”中吴晗也成了小脚色。各部长也无什幺斗头,吸引不起群众注意。教授专家权威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足道了。所以到分别斗批改时,或不至于如去年那幺兴奋。
  人数范围将缩小,不可能扩大。(另外说,即大家都相当疲累了,工作已搁得太久,一般工作人员已发现一种散漫自由对工作消极情绪,再搞一年下去,许多方面损失将更显着。政治方面也并不能有效提高,生产方面损失则极其显着。大标语彼此攻讦无个了时,使得一般人对领导各部门头头失去信心……至少是方法得改变改变,不能长此下去!有些工作经这幺一搞,可能得有一二年才能回复正常。)①文化部门有大量人闲着,也不知如何改造,即可望于一二年内回复到演戏作画本业上。还有研究“洋”、“古”的,如何办?学校教这个的,要不要?要又如何办,不要又如何办?这些问题,大致至早也得在今年秋后才可望知道一点眉目。试就北京方面熟人算一算,六十以上占大多数,真正得用的也已经剩不了多少人。是人太少不是过多。事实上即完全留用,许多研究中空白点也并未填补得了!并非人太多,更并非占的地位太重要,或权过大……而且高知中如××等有政治野心的实不多……至于思想落后,自然是一种事实。
  妈妈依旧忙些,不是开会,即外出串连看大字报,也出外卖报。②至于刊物将来是否存在,如何办,中、老作家在这次运动中大多成了冲击对象,年青的如何接手,大是问题。或许有一个较长时期停顿。文学比绘画难对付。大多数文学书都已不许出售,年青人以亿计无书可读,问题如何解决还不知道。
  我仍照常。妈妈和我这一年中境遇虽不相同,却同样已在风浪中显得老了好些。每次上街,已很少遇到像我这幺满头白发的人。目前走路虽还得力,消化力还正常,但心脏总是常痛,一恶化,即将完事。出门已经几次头眩,脑血管迟早会出问题,若再遇较大冲击,必然即完事。
  虎虎工作因迁厂而停顿,有回来看看机会没有?若因事回来,不妨带红红来,搁到这里和婆婆住住,有姑姑可以照料,也有同伴小女孩子同玩。黑妮、小庆庆都长大了许多,过二三年,即成小姑娘了。
  北京大街上和一切机关,还是大字报占领一切墙壁。天安门除人民大会堂和博物馆不许贴,此外看台和两侧广墙及地面,是标语大字报海洋。几天来占压倒一切的是“打倒谭震林”。五一过劳动节,是否和往年一样,使得天安门干干净净,还是听其如当前那幺到处是大字报,还不得而知。一切似在慢慢回复一种理性秩序,许多人过去被没收的东西在退还。永玉③一自行车也开始退还,至于书籍、收音机、手表、照相机,则还在代管中。画册一部分也许已被焚毁。其实这都还是小事,将来处分不算是什幺“三反分子”或“右派”,才真是万幸!
  上街的挤车的和我年纪上下的已极稀少,真是一种警告。
  运动完后不“免职”也得研究研究是否应当请求“退职”。事实上工具书多已处理,稿件不没收也已自作处理,即受鼓励再来写什幺,看来也鼓不起勇气再动笔了。妈妈工作即不出岔子,看情形至多二三年也会要受编遣,在“解职”、“退职”、“退休”诸名词中择一而行。这都是从好处设想。也可能会出现新事情。若从可能坏处设想,则也许我还有受大冲击之时……一切只能听之任之。一切望放心。(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五)
 
  【①】可能意识到这一段对形势的看法,与当时宣传口径相悖,括号内的文字,在原稿中被作者涂盖。
  【②】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当时曾承担上街零售一种“文革”小报任务。
  【③】永玉即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
 

小虎之佩:
  你们信均已收到。虎虎信是八号的,这里廿才收到,必是先前积压航邮较多的原因,平信或许反而快一些。所要的材料,俟明后天大①回家时,必可寄些来。……这一个月北京变化大,从街头即反映得十分明白。大节日前半月,仿上海作了许许多多大字报棚架,在节前已一律撤除。
  橱窗上墙壁上的各种本市外省市大字报,也一律清除。天安门前,也恢复运动前节日景象。至少看出在首都,大字报无限制的上街,已成过去,告了一段落。较多的是尺来大附相片用铅字印成的“通缉令”,多指某一单位小当权派业已潜逃失踪。“大联合”势必要实现,大致也得费点时间,不是一提出即可解决。因为在“权”字上有矛盾,所以才提出批“私”,是针对这矛盾而来。次一段将是“三结合”,矛盾可能也不易解决。因为涉及解放上中层干部。事实上即是业务方面,若不将他们大部分解放,是不容易恢复进行生产的。但在这问题上,又会碰到一个“私”字,因为解放谁,和本人总是有些利害关系的。不仅大的学校有这种情形,小机关也有。妈妈单位人不多,即如此。总之,要一点时间,有一个过程。我们单位不大,联合事似至今还未得到解决。因此解放谁来参加业务领导,即一时办不到。隔壁革命博物馆,揪的人多,但解放也快,如今只剩二当权馆长,其余无事。我们却还有五个人:三馆长,一王主任,均党员,加上个我,非党员,为专家权威。过节时,还集中在馆住了一天,二号即回家。将来总不可免要或大或小的批评。百科②、永玉情形相同。百科工作单一,技术性强,又有需要,问题不大。永玉也不会有什幺③,因为王逊便已解放。
  我因为作事多了些,不可免错处也多些。好在和“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当不至于如巴金冰心困难。这自然也只是比较上说的。只有好好学习下去,老老实实等待外批、内检。解放也大致是上头有一定安排,即总的安排。例如卞舅舅处④,揪了卅多人,津津于《红楼梦》烦琐考证的吴世昌,因新回国,即得解放。诗人虽是小头头,李健吾在戏剧问题上哇啦哇啦多,和钱钟书等均已解放。冯至是周扬搞外文重要副手,也听说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解放商讨中。协和医大只有一个权威待批,别的全无事。以彼例此,我们即太不重要,十分渺小了。可是本单位人少,总得要个非党对立面,好教育青年,所以应放一时不会放。平时既无什幺野心,作的几件较大事情,又是得到上面点头的,所以或不至于受过大冲击。一切可放心。近来血压还是在二百上下,心脏供血不良,每天经常心痛,头有时沉重不能使用。此后希望完全恢复工作,大致已不可能,将来总不外“免职”、“退休”二者间择其一。好些未完成的基本功,在一二年后即有机会完成,也只希望在“顾问”位置上备咨询,不希望再独当一面来作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街上新的引人注意唯一大字报,即关于王力历史和新的阴谋的揭发,随林杰、关锋、穆欣事而出现。比这三人事件还更惊人。因为前不久还在天安门五十万群众集会中受欢迎,新电影纪录片还在国内放映,忽然说是……甚至于比陶铸下台还来得突然!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王府井小报已较少,因为纸张印刷均受一定限制。又闻要重新登记。过节日,供应充实丰富,特别是蔬菜品种多而贱。妈妈还是一个忙字。节后大家下乡参加秋收十天,妈妈留在机关刻蜡版,工作也相当重。每天来回走路不坐车,吃得较好较多,脸色也好得多,精神极好。出的报刊已改由“文艺口”负责,办得文绉绉的,失去了原来活泼,她们自己也不大爱看了。自己单位另出一创作性的,一时似乎也难见精彩。“文革”送下许多稿件,即分别看稿件。新要求大不同于过去,这工作没有分配给她,她即搞点杂事,也很好。可能有不少人若不抓学习,都不免会成“逍遥公”,也是一般现象,不仅首都各机关,外省市也必然。所以提倡办学习班,即针对在这过程中把消极因素转为积极力量和气氛一种安排。如何进展到第二阶段,不易知道。
  因为全国事太复杂,我们什幺都不知道。特别是现在在隔离中的“知识分子”,真符合了主席说的“极端无知”。所以想要积极一些,也不知从何措手!正因为无知而脱离社会斗争,脱离群众,甚至于许多文章也看不懂了!听黄家老五老二在此说了些安徽湖南事情,他们都是“造反派”而来的,明白问题一多,似乎都感到畏怯。因为都看过大武斗的一部分。纪伦看到经过大武斗的长春市容,也有同感。现在这事大致均已成过去了。新的部署“斗私批修”,自然还是工作艰巨。但不动武就太好了。
  闻以瑞大表哥事已公布为“被谋害”,有了定案。似从小平处听来的。小平等如常。小庆庆还无学校可上。听本院的小将说全市均将于十一月上课。其实名分上十月即已上课,事实上十一月上课也将是渐渐复课,每天上二小时,即已不错。
  许多课不好教。尽学语录或新五篇和报刊文章,也难教,且不尽合复课理想。本院子有四五个中学生,都长得如一个成年人,报刊即不常看,也看不懂,升学大是问题。前后院子待上小学的可能过十位,无学可上。小黑蛮已完全如一大人,十分胆小怕事,升学无望。小黑妮也大了许多,经管家中大小事务,相当精明,也十分有用。“大”一天有的是工作,不加入什幺打砸抢,却和几个同事抓大方向,配合新形势搞学习,搞大标语和语录,作得很好。厂里生产也近于停顿,因为谁也无兴趣抓。学校还是争得激烈,大喇叭在半夜里广播,闹得人无法安睡。我们过去只知道“事难成而易毁”,是二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译成现在语意,即“摧毁容易,创造完成比较难”。不太明白“易放不易收”的道理。经过这次运动,自然也懂得深刻了许多。又说“人的工作最不容易做”,到具体问题上,才明白真不容易。面对现实千头万绪待一一处理,最辛苦的大致应数周总理,前不久就还有人专找他的麻烦的。
  你想想,这怎幺成?
  陈老总在外交场合上已不大露面,一切事将由总理直抓。
  “斗私批修”照我们点点滴滴认识,前者费力大,且必需在较短时间来解决,才能进一步批修。若批修只是抓最大当权派中一小撮走资派,刘邓等等及旧市委彭刘等等,新报刊提的新材料已对多数人失去吸引力。各院校新报刊关于“斗私”,多在做文章,总做不过《人民日报》、《文汇报》。因为这件事是要从实践中去解决,文章可不能解决的。批修新文章以文化系统多,但有的已近于反复其词,或勉强上纲,缺少说服力。骂得虽凶,道理讲得并不透。在本市人看来,已不怎幺得到启发。听说曾有通告,校中报刊出售限于本校,不外售事。虽未实行,也可明白除泄密外还有些别的问题存在,如和中央统一口径问题。总之,全盛期已成过去了。从报上知道格瓦拉死了,我们听说都感到痛苦惋惜。
  妈妈从你来信中知道红红的种种。什幺时候得便,照个全家福相来。告之佩,不要一定是双眼皮,就尽她睡着也无妨!都希望看到她长得傻乎乎的,就觉得有意思。只要健康,作傻丫头不妨事!同院住了个小机伶,四岁了还每天必哭,或在地下放赖,瘦骨伶精的,不可爱。我们希望红红小时傻傻的好。只要结实、好性格、快乐自得、见事即学就好了。小小的应当让她学洗脸、洗手、拿拿筷子服服务,这幺办也能增加她的能力和自信心。秋天来还是和尚头?照我们想,快到梳两小蜻蜓了。(一九六七年十月廿一)
 
  【①】这里按湘西习惯,把收信人的哥哥称为大,即作者的长子。下同。
  【②】百科指作者的连襟周有光,在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因为博学,被沈戏称为周百科。
  【③】历史证明,作者这些估计过分乐观了。
  【④】卞舅舅是收信人对诗人卞之琳的称呼。卞之琳在科学院社会科学部作研究工作。
 

小弟之佩:
  入市学习,想已告一段落。多接近些人,就很好。我一生最大弱点,即和人不易相熟,同事中有十六七年还不相熟。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上和工作方法上,都取得一定进展,回到原工作时,能更好、更坚定掌握运动大方向,而又能更灵活运用到处理本厂各种具体问题中,取得应有进展和解决!!“工作不妨多做,荣誉名利即让人”,这是我许多年来就那幺注意到,特别是近二十年生活和工作。目前不至于如别的熟人处境窘迫,也有关系!之佩觉得你还不大会和群众打成一片,这点看法极对,要注意改改,一定能改。“不争名利担重活”,更有重要意义。
  我因血压长时期偏高,心脏负担重,神经有时也不免有些紧张混乱。一切总还是尽个人努力学习下去,向好处想,好处作。万一意外冲击一来,因之垮下,也是事理之常。年岁到一定程度,出事故是不可免的。年来给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处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时引起是非。可留的即作个纪念,因为别的什幺也没有给你们!
  妈妈咳了将近两个月,连打链霉素五针,才见好转。只是身体似乎在逐渐衰退中,这是从前年下乡后即显明可以看出的。同院住的王大妈等,也一再说到。原因是工作紧张,她们那里至今还总在开小型斗争会!饮食睡眠均不大够,人瘦了些,较容易生气。希望在春夏之间能得到一点好转就好。你们抽得出时间,经常写点信来,对她有需要,有极大好处!因为在这里,即二姨也有二三月未见到了。没有时间可用往来!
  社会一切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不懂的了。而且越来越无知。即文化方面运动进展和障碍,由于和现实一隔,便不懂了。从上街大标语,知张本已被逮捕,情形即不明白。同类事件在别单位也会发生,不足为怪,因为运动一深入,“野心家”总是迟早会扫除的。
  看到本院有两家老太太托寄孩子,三四岁大,照料得都挺好,干干净净,而且极乖,我们不免想到红红。以为红红若能回来这幺寄托在院子里,婆婆每天回来,虽得忙一些,但是情绪能分散转移一下,紧张处也会得到点松弛调剂,就不至于把我当成唯一对象来注意了。这点空想愿望,自然是不易实现的。只不过万一你们中之一,若有机会来京开会,哪怕只十天半月停留,也不妨把小家伙捎带来,搁在我们这里,不妨事,这里有好几个小女孩子,一同会玩得很好!婆婆快近六十岁,对小孩格外想念!
  我在这里,间或可听到某某知名人物“捉去”消息,对我们虽近于新闻,事实上或已是“旧闻”,这些人不是旧当权派,即是新野心家,又或和过去蒋记有关系人物。相近亲友中多无此资格。但不大健全神经,一到失眠,即不免有些错觉产生,近于神经分裂症①的前期征兆。有时上街见生人即害怕,小孩子在院中叫嚷也感到害怕,甚至于妈妈说话也害怕。心里空虚软弱之至。也希望天气转暖,会随同好转。生活过于枯寂,可能大有关系。近一二月来,除了梅溪隔日来为打打针,只晓平表哥隔星期或来看看,别的熟人均少见到了。因为各人都忙着学习。我隔二三天才上一次街,办办吃的。一切都若在等待中,等等机关大联合、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百多人的机关,也还是派系纠纷不已。各有所保,各有所揪,互不相下。别的上千过万人大单位,安排调动之不易,可想而知。本来说的三月十五以前,要完成全部高等院校大联合,看来还是得顺延下去了。
  照医生建议,总要我少看书报,免得脑子更乱。照我自己感觉,倒像是生命中还积存了较大量的“能”,得充分使用消耗它,才能取得平衡。看报刊和杂书,倒像是从这个同一 橱窗口,一面可以消耗掉大量的能,一面可吸收些新知识。只可惜由于对工农军问题都无实际知识,报刊上大量记载,因之多看不懂,懂不深透,总似乎记载前后彼此多相同,不明白是什幺意思。倒是看国际新闻,谈越南,谈欧洲金融动荡,东欧波捷政治局势变动,多少还可明白一点问题。世界真正是在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一切如主席伟大的预言所指示,有利于中国,有利于世界被压迫争解放的民族和国家的人民革命、全世界的反帝斗争。今年下半年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欧洲金融的混乱,若引起美元的贬值,和世界经济萧条,随同而来,必然还会有许多重要变化发生。越南抗美战事必将取得更广泛的胜利,美帝在这次战争中必然会更加惨败,完全覆没。
  天气已日益暖和,再下礼拜就得移炉子了。在檐下做饭,自然不如房中方便。平时阳光直射,大雨中还得抢救煤块,或扛着雨伞炒菜。不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住处窄一点,一 举一动都不免会感到挤挤碰碰。同院组长来看看,也觉得太窄。特别是大哥地铺一摊,我们即停止出门。照目前情形说来,还是不图改动好。有人住和平里,即已感到大不如过去和平清静。花木多已毁坏,不少门窗破坏了也还无从修复,很多人家压缩在一二间中,过了个无暖气的冬天。这里大杂院好处,即因人口众多,反而不至于增加外来意外干扰。同院住的关系一好,什幺通通不用担心了。即或外出,火炉也不至于中途熄灭。只是到了五六月晚上,院子里将呈十分热闹景象,因为小将多已无顾忌的长大,占领空间日多,声响也越来越大而高,院子于是也显得比过去窄了许多。
  院子和地道、毛房,一天我经常不断去打扫,总还是有可扫除的东西,有些不理解。近来才发现原是小将们长时期不停的战斗,随手从垃圾箱取了些应用武器,煤球和菜根,凡是可以使用又不至伤人的,统统用得上。这一来,我的服务精神不能不相应提高了。只有几个老大妈明白情形,小将战斗却将依旧继续下去,到升中学为止。(一九六八年三月廿三)
 
  【①】“神经”应是“精神”。
 

之佩:
  寄信或不到十天即可收到。要什幺,来信说说。近来药物供应已甚好,只是含糖钙片或者还未到时。朝慧生了个女孩①,六斤多重,大小平安无事,已出院返住处。本人照料孩子无经验,同住作三四孩子母亲的多,关系好,平时即多得帮助,有了孩子,一定更多帮忙。小铁床铺得厚厚的,衣着也应有尽有,生活大致也不至于过得太紧。住处收拾得比我们目前的还好些,整整齐齐。养了不少花。只是不向阳,冬天冷些而已。大表嫂②必可以常去看看她。小黑妮或许每天必去!
  这里一切照常在进行中、发展中的,照常进、展。例如同院初中高中毕业生,前后即已有五六人下乡入厂。韩家小华华也以一个壮士气概去了山西农村。长大真如一壮士!小黑蛮每天出去向较大同学宣传下乡,到明年这时,便又将为小一点同学动员了。即晓平哥哥等,也说是应有一种准备,大致总有部分人到一定时候,即得行动。大表嫂则已预愁着黑妮后年的行动,因为据说也可以自择去处,拿不定回凤凰还是去广东。事实上听其自愿闯天下,或更好些。不过到一较接近亲人的去处,当然也有不少方便。照趋势看,即对绘画虽有特殊天赋,想升中艺却不可能了。下乡一二年后,机会或许倒多些。但更可能,即是在乡村生产队搞宣传。近来看她写的美术字已相当好。身体极健康,又会治家,将来必是一把多能手。大表哥和二姨父照正常趋势估计,至多到明年三月,或有希望解放。因为不是走资当权派,也和叛、特连不上,不是重点。主要还是“资思”。这个十分庞大的人数,大致到一定时候,还是得“解放”再“改造”,或在处理中将薪、级减减,批批资思,便可得到解放。下放也将是一部分年事较轻,体力条件较好的③。五十以上去的将不会过多。
  最近闻梁思成即已“解放”。他是清华唯一点名的专家“权威”。消息传来,大专院校自然有不少不曾点名已被揪住的专家“权威”心情松了好些儿。但各个机关情形不同,大表哥校中可能对于“教授”就抓得紧一些些。闻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还不断有新的加入。大表哥表现还好,既学会了补锅,近来又要他搞大型凿花剪纸,正是“用其所长”,工作完成后,闻宣传队中工人相当满意。希望再努一把力,到年底能回家就好。
  妈妈工作照常。过不几天,部队工作人员一来,或不多久,即将进入一种新的紧张阶段,一切便全看客观情形而定了。她十多年来工作上表现得稳重负责,同事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凡事能任劳任怨,劳动态度也好,照理说来,当不至于出意外事。(但是千万人都可以不同情形垮下了,人即再好,忽然一切完事,也有可能。)④至于进行改造,那是人人有份,不会例外的。
  我血压总在升级,又极不善自处,容易情绪混乱,过得了今年也怕不易过明年。社会变化太大,生活适应性却极差。
  懂得我的长处的人已不多,让廿岁到四十岁的人来调动,有时彼此谈话即缺少应有基本理解。最麻烦可能还是我努力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求知方法,慢慢积累得来的一些文物知识,本来有许多在新社会、新的文物研究、博物馆工作各部门,还十分有用。但若缺少一种彼此意识沟通的语言,即将无办法让新的领导明白。若再加上些成见,此后困难必更多。即全心全意为年青一代打底子奠基工作,他们或将在不经意中,反而以为是挡路绊脚石,一下子踢开轰垮;而他们明日应学要学的,却是我十多年从各方面努力学来,但在不经意中却被他们一下子冲垮了,许多事不免又得再从头学,从头作。却不明白差距之大,有些知识赶十年八年也搞不好,有些一经冲垮,且只好作为缺门空白点了。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难过。不知向谁去诉说好。因为文化部至今还不闻有新部长就职,科学院考古部门似乎也全垮了。机关如何接收,如何集中学习,如何斗、批、改,大致都将在十二月或明年一月开始进行。照政策办事,机关已揪出几个当权多年走资派,而且还是叛徒,进行隔离审查,××父亲即是其中之一。我要主动检查,专案组他们却不要。二姨父情形相同,时候不到。我还是就文艺思想部分,检查了三次,送去一分较全面的。有说得对处,也有说得稍过分处。因为无从掌握分寸。让廿来岁年青人,既从未看过我全部作品,即零星篇章看到,也不明白当时社会背景和一般水平,有的甚至于从来也未看过我一个集子,短篇内容也还看不懂,即来批判我的文艺思想,岂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剧?我多幺想为新的社会做几年事,把一切所学有用的知识,无保留使用上去。
  可是由于年龄差距形成的间隔,要去掉它,真是如何困难!
  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能和思成情形一样,那可作的事就多了。人老了,就只是想作事,而且深深明白机关中薄弱环节,不赶上去,就将永远成为空白!
  你们工作怎幺样,教书有困难吗?你们有麻烦,是想象得出的。要什幺参考文件?红红在我们想象中必已长高了好些,大家都想念她。我能自由行动时,将一定先来自贡看看。
  我极希望上三多砦去住一二月⑤,可望写成一个好中篇小说。
  这种预期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太少应有种种条件。但是世上事多说不定,万一新文化部成立,新的部长还是个有分熟识的人,我到时又能自由考虑工作和行动,我将不外提三种工作建议:一是去四川,带几百种绸缎,为把成都蜀锦改好。就便去三多砦住一二月,用那个山砦作为背景,写成的小说,将比《智取威虎山》画面现实性好。二是带绸缎去浙江、苏州工厂。三是去景德镇看新瓷器生产。因为学的两大部门,对新的生产大都还有用处。这也是“下放”,只要心脏担负得住,不出事故,工作是对国家有用处的。最容易出事是心脏。
  还有什幺别的需要,也告我们一下,趁时间还来得及办。
  怕万一到月末或明年正月,得集中学习,照学校方式,且星期天也不能回家,有那幺几个月,许多事即不大好办了。若我们得分别集中,则唯一能送点东西的,只有大哥。他一星期又只能回来一次,说不定还回不来,所以不方便种种在意料中。这事可能在三几天后即将出现,至晚过了年会发生的。
  愿学习好、工作好、大小身体好。(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四日)
 
  【①】沈朝慧,作者的过继女儿,待业青年。
  【②】大表嫂指作者表侄黄永玉之妻张梅溪。
  【③】事实正相反。一年多之后,包括作者在内三名“老弱悖”职工,连同家属被首先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
  【④】可能担心自己的忧虑影响收信人,作者将这句话涂盖了。
  【⑤】沈从文 1951 年冬曾路过内江与自贡之间的三多砦,那些峭壁顶端,顺山势蜿蜒建造的一圈石头城墙,和城砦里遥遥可见的房舍、农田,给他留下多年不忘的极深印象。
 

小弟、之佩:
  ……
  得大从北京消息,所有受震出毛病七千所房子,都将于十月节前抢修完好。小羊宜宾住处山墙若修好,一行四人仍回北京,还是比较合理。若北方到九月还不解除警报,南方长江边却已宣告无事,到时我和妈妈也许过南京四舅舅处暂住,我则利用在中山门里的博物馆图书进行工作,倒也是一种办法……我一失去东堂子①工作生活习惯,饮食睡眠习惯都大大改变,夜里总是在翻腾中半睡半醒的,白天却在上午补睡,也不像能持久。因在北京近年来都是工作到夜十二点以后才睡,上午五点半前后即起。一个上午至少可以在大书桌边整整消磨六到七小时,虽这事摸摸,那书翻翻,说不出什么具体成绩,可是总不离本业。体力充分消耗,转羊宜宾吃饭时,逐渐升级,总是一大碗,一会会即下肚。回去稍躺一会,再来翻翻写写,或来个把熟人商量商量工作,日子过得虽平板,却较有条理。一成习惯,体力精神都显明十分正常,比不少熟人都健康多多。这次一动,可把秩序全打乱了。
  体力即不易维持,主要是吃喝变动大,起居变动也大。而且是无书可读。所以最正常的打算,还是九月可望回京。不得已,才会去南京。
  ……并候双好。(从文一九七六年八月廿日上午于苏州)
 
  一、务必要把身体弄好,这是唯一我们担心的事。也是你们对我和妈妈最大的支持。
  二、有关工作,以目前总形势计,只有多做事少说话为得计。因为有些方面下降,是一种社会组织种种必然的趋势,随同社会发展,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也即决不是某一部门有三几人正义感可望挽回颓势。肯定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越知道问题多的人,越“沉默”,即明白“趋势”之不是一人或三数人可以点滴补救。
  要对这个有更深的认识和理会,才能作到多做事,少说话,内中有极深远意义。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无补于事的空话。
  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
  三、我这卅年能维持下去,工作信心未丧失,体力情绪也比不少熟人还健康,主要也像是从总的方面学会了最妥的自处之道,即用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严格律己。凡事先想国家和公家,再考虑自己,所以永远不至于灰心丧气。即所学本业,也不是什么一帆风顺或得天独厚,其所以取得与人不大相同的进展,就只是不断努力结果,也即多做少说结果。任何当权的要人,都有理由在不得意时即消沉,只有真正明白“公民”的责任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形下,都十分认真的照国家所需要的去尽职。
 
  【①】作者东堂子胡同住处,“文革”中被压缩剩一间。他从干校回京几年,一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每天一次到约两里外小羊宜宾胡同,和夫人一起吃顿饭,并带回另外两餐。
 
给在工厂的次子

  小弟:得长信,适二表哥正在此工作,一切有同感。因上二月以三万人大厂而言,月出车十六辆,上一月上升了些,亦只到七十辆,多可怕的现实!想起来实在不免令人痛苦。即小以知大,国内目前,由于种种原因,生产在停顿中,或近似停顿边沿情形,或将以万千计,而人数则将以数千万计也。
  分析说来,即由于六六年运动由“大串联”、“大辩论”发展而为“打砸抢”,再又有计划分成“两派”,以为便于收拾,直到工人入清华,占领一切,改为军管,……到“揪五幺六”,到今年五月新的运动新的高潮为止①,搞得个亿万人情绪纷乱,无所适从。即在党内,也有不少上中层熟人,恰恰如过去邓小平说过的老干部遇新问题,多在莫名其妙中被揪,被斗,终于下放,复在莫名其妙中回转到北京。认了错,或不认错,官复原职。对于更新的种种,还是不知究竟要向何处走,达到终点又是什么,难于明白。“逍遥公”之增加,即由之而来。因为凡是负某一方面实际责任的人,都对于身边干部情绪的消沉,感觉到“无可奈何”,影响到生产的下降,显明不过。思想水平也在下降中,只是少有人注意到!最令人担心处还是思想水平的下降,由热情转为淡漠。但每天报上却总说是大大上升,一切形势大好。搞学习,以科学院的卞诗人为例,即近于磨日子!而学历史谈历史上儒法斗争,表面上的轰轰烈烈处,不少文章居多是背后由教授赶任务为写成,由什么团体或个人“照本宣科”拿去教、去念。事实上,在鼓励“人云亦云”的学习作风,此外是并无其他企图的。更谈不上认真的研究和学习!反复照抄的习惯,以至于风气到了小学,红红②一上学即写批评孔老二,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么时人,作了些什么,也一点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经》,《三字经》内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个“优”。作文课学校不教她们学“叙事”,作点基本功,却教写“评论”和什么“感想”。末了还是照抄,善于照抄便是“优”。更有趣是庆庆,因为事实上比黄帅高二级,书也读得好得多,早在学校即做“学习委员”!批孔批林一到了学校,她把报纸上的文章,剪剪拼拼,搞出了一篇“新作”。事先不告百科③。抄好后才给爷爷看。百科反复读过后,称赞不绝口,以为又有思想,又有文才。到末后才明白是小庆庆变的新戏法,弄得一家大笑!面对一份严肃的现实,即普遍的消极情绪的有传染性的浸润扩张,许多有责的都若视而不见,却避开现实,转而来务虚,上下相欺相哄过下去,似乎没有丝毫责任待尽,日子也过得心安理得。广播大部分都以小学生为对象,安排节目,中学生教育即无由谈起。除把下放作为正面正确思想的执行,唯林反对下放。因之造成一种气氛,谁不赞同下放,即是思想上与林合流。但也还是有初中三年生,正面询问教师。张奚若一孙子十六岁,就质问过老师:“为什么同样是高干子弟,有的读完初中,即出国,为什么我们想在国内上高中也不许可?他们可出国深造,我们就得下去改造,区别是思想还是别的?”老师无从回答……就揍。另一面即不上课,居然就不了了之。不毕业也成。这自然只是一有趣小例,也依旧可以见出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凡是从乡下回来的,都感觉到无希望,无前途。特别是无书可读。只要有点什么书读,就可以支持下去。若新书又恰恰能激发他们的下放热情,自然就更难能可贵了。可是,所有出版部门,都似乎对之没有责任。出的书或连环画,对之关心也只是对小学占大多数,对大些的人即不易起作用。八样板戏和浩然的佳作,事实上却还好,可是写的光明面和下放学生见闻矛盾太大,因此对下放中学生,也起不了什么积极鼓舞作用。甚至特别激起反感。他们要的是真正针对他们当前的苦闷而下药的作品。这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好多年来才在最近出一个报道性的短篇集刊,哪里抵事?搞文学的大都只注意到上面的意见,可不大注意到读者的情绪和要求。因此过去四十年前,一个人可以用十年功夫,把作品支配以百万计读者的感情和信仰,现在尽全国名作家的努力,加上最高的称美,面对千万读者时,还是起不了应有作用。为什么原因?似乎也从没有人思考过,并由此出发得出些新的启发,想办法来重新抓抓这个问题。
  我们搞的一行,就更糟糕,全国出了快达千万新文物,直到如今,并不曾引起搞“历史”的专家认真注意过,并来好好利用它,使得新的史学研究,脱离了传统的老方法,进而逐渐以文物为重点来弄清楚“劳动创造文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提得出崭新证据。事实上,却把原有底子也快抛尽了。
  搞历史总得懂文献,在文献上作作基本功,一般大学生对原材料既看不懂,也不必看,只“随风转”下去。指定抄什么名专家的作品或考古报告,就已足够作“接班人”有余。长处是多善于望风承旨的搞什么“人”,却极少能懂得必需读什么书才能尽责。日子实在太容易混了,因此,上面人还另请调外面不少美工协助,改陈了三四年④,进展可极小,重点只是抓标题上的观点,而对文物的认识,水平却极低。有搞分段这部分是我们前院那位“大专家”作的孽,训练出来的。因为一个馆归他领导业务廿年,他本人至今写个文物卡片廿个字还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这种人居然在唯一国家历史博物馆领导业务廿年,自己倒退休了,却留下廿卅个业务骨干命定的在作接班人。再加上新安排的外来的五处长,五副处长,五主任,五副主任,五科长,五副科长,再加五秘书,形成的多级制,大多数新来的长,却对文物毫无基本知识,来“抓思想”,“抓政治”,“抓……”。用忙不过来的各种会不断的开下去,要解决什么说不明白,能解决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这还只不过是二百干部一个小机关情形。至于大如二表哥厂子,听说加了上千新人,每天交通车上下班,必有许多人挂在车外让车带来回。生产却下降到真正可怕程度。因为来的多是干部,只能坐办公室,开会,却不能干活,也无兴趣学习干活的!
  ……得之佩廿一来信,说今天下午可以到京,昨天向红红一说,使得她兴奋到无以复加。过会会奶奶和红红必将去车站接她。她在信上不告车次,说免得我去接她,事实上这么一来,倒把红红急坏了,可能全个下午将在车站里等着!天气正转好,我们大致将可在星期天去颐和园照些全家福的相寄给你。我一天永远在忙工作,搞了大几十个小专题,将交叉的去分门别类积累图资料,总的完成后,便是劳动文化史一个骨架。今年七十三四,还能有充沛热情和精力并充满信心的来搞工作,和文学所里人居多在彷徨无措中被动的强迫学儒法斗争文件,情形不同十分显明。所以由于条件不怎么好,没有足够的图书,住处又那么窄,工作似乎还能从容不迫的在进展。搞的服装资料第一试点本,今年得抄出说明廿五万字,补图三五百,补图事幸得王予同志为热心拍照,问题不大。只是尽这两个月时间内抄出新的样本,或相当吃重,若能即时完成,明年或可付樱这还只是本工作十分之一!全部完成得用图八千,说明约七十万字,我还满有信心能吃得下。此外小专题只要工作能力保持到目下水平,也肯定能陆续完成。从我学习经验得来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工作能量,记忆力能量,会通理解)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还达到新的深度。但在一种无知无能的沓泄领导中,也会把每个人的头脑变成木木的,呆呆的,以混日子而生而死。除外在影响外,也还有自己,是心怀远志来做人,景当家作主”的责任,还是一个“混”,抓小利,争小权,占小便宜,所有聪明才智都放在这些小处上,终其一生?这是人生的两极,多数人在近代社会教育培养下,最容易学会阿谀、逢迎、贪污、无能,和运动中学来的新的政治世故,很容易接受身边“现实”,用个“新现实主义”处理一切也消耗自己一生。所以国家令人忧心处,还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许还在将来。只是这个必然出现的将来,从现在种种,已大略看得出一个轮廓。
  大学教改已试行了二年。搞这个的都还不明白目的何在。
  教改若只从眼下一尺的远近的政治效果作前提,所得的悲剧效果,是显明不过的。若能从国家以后十年五十年发展去注意,去设想,必将有不少看法,和目前要求冲突矛盾,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提出,不是刘少奇路线,就是苏修路线。正因为有许多事,只知注意眼前,不明白国家在发展的需要,目下即已受过去廿年教学马虎的影响,技术人材的极端缺乏。二表哥说,来北京和美国人打交道,新买了些机器,必选些人去美国学使用方法,也没有人可胜任。末后厂中却派了个五十岁老工程师去美,学掌握新铣床的技术,事实上一个三级工已足够!
  目前看来,批评家和有思想水平的干部已太多,而扎扎实实的工作人员研究人员还大大不够。工作困难是必然的,但有了“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和认识,将永远不灰心的活下去,工作下去,学习下去。做一个普通一兵很不容易,可是必需做。
  之佩回时必可得知更多事情。(从文一九七四年十月廿四于北京)
 
  【①】指当时的“评法批儒”运动。
  【②】作者的孙女沈红,当时只有九岁。
  【③】指沈从文的连襟、博学的周有光先生。
  【④】指大幅度改变博物馆的陈列,以符合“文革”的新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