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陈蕴珍

作者: 沈从文

 
  蕴珍①: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窦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孩子们可能都成了大人、青壮,下放乡下又回转到上海了!这八年我们家里大小一切还好,除了所有书籍几乎全部处理净光,人事变动还不怎么大,值得放心。小虎虎的孩子也有了七岁,在她姥姥家(昆山陈墓)上了小学。虎虎和爱人还在四川自贡机床厂。小龙也结了婚,爱人在清江华东电业局,两人一年南北来去有三个月可同祝家中当前便有了四个搞工的,倒也省事!还有一个“菜农”,即三姐,六九年随同文化部五千人到湖北咸宁乡下,在一个荒湖边大家一道开了四千亩湖田,和《人民文学》月刊十多熟人同住湖边一个民居家里,六七个人挤在一间黑阴阴小屋中过了一年多。冰心也曾短时期去同祝不能下湖即搞搞菜地。我是十一月下去的,独自住在一个相去百多里的水田富庶兼风景区,过了一年多。名副其实的,有四万亩水田过千斤,环境比呈贡美得多,可是热到四十五度。
  受的倒是另外一种教育,即和区里三百来人大小无不相熟,住处一年四季地下总不免生点白毛绿毛,雨季房中也可养点青蛙。但是环境极端清静,又还吃得很好。病倒了几回,三姐总是步行二十里还坐一小时公共车来看看。有次血压升级到二百五,幸她赶来及时,转车去县里医院住了卅天,得天保佑,几乎报废又不报废了。去年八月才和她一道行千里路转过丹江同祝属于文化部系统的老弱玻熟人也不少。三姐瘦虽瘦,也老了些些,可是倒真像大家说的“真正锻炼出来了”,成了种菜熟手,因此还调来调去。和冯雪峰同搞一片菜地。原在湖边时,下菜地还得走十里八里,据说还得挑粪桶过独木桥。住处也相当荒野,经常会发现二米长大蛇迎面向人昂头喷气。过丹江就简直上了“天堂”,因为菜地离住处不到二百步远近,用自来水灌溉,且只一天下午搞二三小时,所以丝毫不感困难。住处在真正山沟里。约五百人分别住,各有一间新房子,比我目前北京住处似乎还宽好些,而且清静少灰尘。四里外即有个卅万人新都市,有个发电过百万千瓦大水坝!只是她做了小班长,所以忙得个可观。一般同事年龄都比较大,多在六七十间,她虽已六十二,在那里居然成了“壮劳力”。一天忙得十分精神,有些方面似乎比住呈贡时还活泼健康!已动员她退休,好回来,她还希望等待等待,看有不有机会再工作五几年。我是去年冬天因医生建议让我回 来治病的,怕在那里病倒来不及抢救。看了四五个医院,同证明心脏血管已硬化,心已肥大,劳损、漏血,不可能好转。
  所以倒省事,来争时间做做事,一回来就把六三年搞的几件工作接手过来,不管心脏怎么样,整天守在桌子边不动了。有一份是服装资料,有上千图已制好版,幸好没有毁去,说明约廿万字,也没毁去。又还有其他一些较小的文章可写。若在六七月搞好改正稿上交,今年或许可印,将算是我近廿年比较有分量一本书!②大致可以自动放放假,若果三姐能回来,或可同过南方看看亲友。今年已七十过头,还能写这种小字,就可知道一切还好,或许比六二三年变不了多少。看来还不像一时即将“报废”样子。未完待完工作还多,所以得坚决拒绝报废!但是这里不少熟人,多在近八年内小病中即成古人,照规律我也难例外,因此更希望今秋明春或能过南方看看熟人。我们似乎不让退休,不必退休。因为“古为今用”求落实,我近廿年懂的花花朵朵知识,还有的是事情可做!还会有机会和五八九年一样,带了上千绸缎,到南方各工厂搞展览!
  萧乾夫妇似乎也还在咸宁,闻也被动员退休,我在那边时没见到他。只在六七年左右,有人从哈尔滨来问树藏事,才知道她在那边一个过万人工厂里做第一书记,不知你知道没有?平时从不告我上升到这么一个“首长”位置,出了事却又要我来为证明。来人初初还故意开玩笑,像审问我一般,说明白种种后,才充满了好意向我说:“她做了那么大事,却不写个信告告你!”我估计,这些人也许会到过上海找你们的!
  巴金体力听说还好,我们放心不少。王道乾还在上海?
  靳以爱人处望见到时为我和三姐向她致意。熟人统在念中!
  曾祺在这里成了名人,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上次来已初步见出发福的首长样子,我已不易认识。后来看到腰边帆布挎包,才觉悟不是“首长”!
  在咸宁熟人似还不少,一时间或许还回不来。只闻李季已回来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各协还将恢复。月刊还将在一定时候出版。市办试编《文艺月刊》,由浩然和李学鳌主持,已出了二期,似乎不大容易热闹。出了些新书,也不怎么引起读者兴趣。大致还得另想办法,才会有较好发展,因为文学作品不比电影。画家出面的已不少,对外展出水花鸟画又出了常且说还有美人画。几个大而新宾馆的布置,花鸟山水民族色彩的画更占了个主要位置,还要题诗,盖图章。事实上能作像样子旧诗和写像样行草字的人恐也不会多了!
  曹禺闻也患心脏病,住协和医院。本说拟写什么张秋香剧本,或许又过了时,就搁下了。卞诗人和健吾③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何其芳等虽已回来,似乎还不会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因为不大知研究些什么才合今后需要。我搞的一摊倒似乎还热闹。只是书全散失了,一切得重新添补。主要还靠储蓄到脑子里点滴,工作效率不大会怎么高,是可想而知的。好处是和三姐一样,精神还挺好,体力比这里熟人似乎也还强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别的什么通通忘了。
  王道乾那个小女孩,躲在你家沙发后的情景我还记得极清楚,可能也长大成了大姑娘!
  便中也希望告告我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记得六二年在南京时,还看到赵瑞蕻和杨静如,不知近来还在南京没有?活着没有?这里熟人可故去不少!
  并愿一家大小安好。(沈从文六月十四日)
 

  【按】作于 1972 年北京。
  【①】陈蕴珍即巴金的夫人萧珊。当时巴金还没获得“解放”,只能写陈蕴珍收。
  【②】事实上直到 1981 年,才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比写此信晚了九年多。
  【③】指卞之琳、李健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