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通讯

作者: 沈从文

 
  骑老:得南冠信说要用大相片,就用大的也好。你可以告他一下,我倒以为似乎这是完全不必的事情,因为登载上去或者把别人的幻象全毁了。正如在此教书以前,许多男女学生似乎感到很大趣味,可是待到一见了我这肮脏衣服同旧呢帽下阴沉沉的脸,谈话又差不多和衣饰一样的不足尊重,他们就都不免失望了。我是好象很清楚,我在年青人面前做人可说都失败了的,所以我近来越觉可怜。
  近来每礼拜上课九点钟。有两月左右,就有十五个大学士离校了,这十五个人中我就有八个高足。我至始至终还不明白他们从我学了些什么去。他们都一肚子学问,一肚子聪明,大致有四个或五个将来北平升学。九点钟课一百五十块钱,学校待作家不为不优,可怜的是我教书比读书似乎还受压迫,因为一些不体面的女人同一些体面的女人,毫不吝惜过尊敬,我要这尊敬有什么用处?疑心尊敬是阴谋,与一些不体面的女人离远了。疑心尊敬是真的尊敬,与一些体面的女人也离远了。一个人的生活,先以为是被别人忽视为悲哀,到现在,觉得忽视也是幸福了。因为最不幸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站在另一峰顶生活的人,大家见到他,他也见到大家,却好象被生活划成了两个世界。所以学生来求教如何设法与女生认识的事情曾有过,这样,不说自己已经老迈是不行了。
  天气也怪,昨几天可以衣单衫,昨天换夹衣,今天换绒皮厚衣,在这样不断变换天气下,每天看报纸则总是北方政府热闹不休。究竟热不热闹,怎么热闹,还有学府艳闻,本地趣事,择其与大人老爷无关者见告一二,实为大幸。
  可以为问题的,譬如燕京新屋照相,全景新照相,西山近来的变迁。西直门的马路为大车碾烂没有?颐和园杨柳为军人卖尽没有?清华园女生下游泳池还成为新闻没有?燕京有新来的好女人没有?×××因之撤职的北大之皇后近来有新闻没有?北京洋车还是崭新么?凡到真光戏场的还同时到市场打一圈没有?听戏的改为看戏没有?(上海的电影是差不多全已改为又听又看的。)还有,中央公园有人玩没有?还有,北平名人如×××之类,有除了女儿死去以外新事没有?
  到此常常见到贵校前名×××,夫婿倒还白脸标致,本人则已半老徐娘不足上台,只常见其推小娃车一辆,中容白胖孩子一枚,另外则其三妹随车而行,长大如其姊,且同为大口阔唇着小蛮靴,踯躅公园中而已。见人之老大,始知自己之不济!近来常有年青人前来奉承,以为功成名就,应见其乐无涯。告人曰:“愿以此时之地位,易一学生地位,于是大胆装痴,择其所欢喜而爱之。于是流泪心烦,写信作诗,于是碰壁,于是颓废,……”但现在,做先生,一切权利皆消失到尊敬中矣。似乎有不少人尚张目诧异,以为“难道尊敬不利于活动么”。因以为北平是适宜于用教授名分得一好女人的便利地方,所以总愿意来试试。其实上海何尝无女人。到上海还说为女人苦恼,当然为呆话而已。不过上海之从文比北京之从文并不变成两个人,其脏其迂,则初不因教书稍有修正。其实此间若谋一治家事,懂学问,耐烦生活,二十四 岁女人,尚不缺少,惟不欲费神,懒于应对,只求方便干脆,便以为北方一定胜过南方耳。
  上海每天捉青年人,放到监牢里去,这规矩在北平好象也有,不足奇怪。上海有钱的人不少,因此每天有人被绑,这事北平就不如了。上海看电影下午三点,五点半,九点一刻,一共三常大的洋的,白天楼下一元晚上也一元。小的洋的白天楼下半块。有声音,真刀真枪杀仗,唱夏威夷黑人歌。国际新闻则免不了是美国足球比赛,笑片则是爱尔兰兵士上城里逛游剧常另外,小的中的只花小洋两毛,有飞来伯老片子。大马路有印度阿三站岗,大石库门房子有白俄将军把门,可不威风凛凛,多是醉意朦胧。三马路小绸缎铺每天作纪念周,大减价拍卖,雇了五个六个穿红制服的肮脏人坐到楼上吹“四季花”拍子,打鼓敲板,许多流氓同土娼就站满了一 堆。广西路有大屁股娼妓画眉毛成钩形,在鞋铺门前看鞋子。
  北京路仍然各处是旧木器,多处是烂书旧报。电车各路皆挤满了人,因为公共汽车罢了工。小报上每天有载登国府要人趣事的消息。《良友杂志》随时有女校皇后和电影明星相片登载到上面,或者用手支颐,或者低头敛辅,都特别比本人标致。闸北四川路,一到下午就有无数年青男女在街上逛玩,其中一半是学生,一半是土娼流氓,洋野鸡也不少。这地方上海文学家称之为“神秘之街”。到四马路望平街去,所有大书铺皆在那里,到那些书店去时,常可以见到赵景深,可以见到别的作家。到公园去,全是小洋囝囝的天下,白发黄毛,都很有趣味。到车站去,有女稽查员搜索女人身上。到旅馆去,各处是唱戏打牌声音。到跳舞场去,只见许多老人家穿长衣带跌带跳的抱了女人的小腰满房子里走。还有跑狗场,回力球场,都极热闹。……上海好处就是这些,也是和北京不同的。还有各处每天皆有新屋落成。有些好房子使人不愿意离开那大门边他去。上海是复杂而又诙谐的地方,许多人一夜发了大财,许多人一夜又输得精光,所以上海流氓似乎比中国内地各处的流氓的总和还多。外国流氓也多得出奇。
  我们这里去海很近。去炮台也近。去上海约三十五里。去上海法租界约五十里。来去倒怪方便。到此教书换四次车才能到学校,但一礼拜不少熟人仍然来三次,一来一往计一百里强。
  我们这吴淞镇同海甸差不多大,离中公比燕京离海甸远一半,那镇上每天卖鱼,可以敌得过北京城东单菜市的鱼行一年生意。
  到五里路外的宝山去,城里的房屋可以用手量大校也有县,也有做纪念周的党部,警察站岗,全是徐州府人。这些人有时就在街上撒尿,地方古朴可知矣。
  上海地方多的是香蕉,岂有此理的多,谁都不欢喜吃,尽它烂掉。
 

  【按】这是沈从文给夏斧心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