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碧山暮 但闻万壑松

作者: 三毛

 
  我的长辈、朋友、在我有着大苦难时曾经为我付出过眼泪的读者和知己:我知道。当《野火烧不尽》那篇文章发表的一刹那,已经伤透了您们真挚爱我的那颗诚心。
  爱我的朋友,我没忘掉您们与我共过的每一场生死。我还在,请给我补救的机会,不在为你们锦上添花的时刻,而在雪中送炭时才能见到的那只手臂和真心。
  原谅我吧!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人,已经离世三年了,我一样爱他,更何况活着的你们?了解我,永远是真诚的那颗心——对你。不要怪我在山上不肯见你们,不要怪我不再与你们欢聚,不要看轻我,更不要看轻你自己在我心里的份量。我只是已经看穿了看与不看之间的没有分野。我只是太累了。
  请不要忘了;一个离开了这片土地已经十六年的人,她的再度回归,需要时间来慢慢适应这儿的一切又一切。这儿的太阳、空气、水、气候、交通、父母、家庭、社会和我已经支持不住的胃与算计……都要再度琢磨。慢慢的来好吗?请不要当我是一条游龙,我只是一个有血有肉,身体又不算太强的平凡人,我实在是太累了。
  痴爱目前的工作,痴爱自己的学生,沉醉在又一次念书的大快乐里。你们爱我,我确实的知道了,我的感谢、你的爱护,让我们回报给我们共同痴爱的中国,而不是在饭局上,好吗?你了解我,便是鼓励了我们真正的友情和共同的追求。
  不要怪我再也看不见了。当你,急迫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远离你。琢磨,是痛的,我是一块棱棱角角的方砚台,一块好砚,在于它石质的坚美和它润磨出来的墨香,而不是被磨成一个圆球,任人把玩。不能随方就圆,也许是我的执着,这样被磨着的时候就更痛了。滚石不生苔,造出了一个心神活泼的三毛,那是可贵的。可是,请在我有生之年,有一次安静的驻留,长出一片翠绿宁静的青苔来吧!不,不是隐居在山上做神仙。我只是做了一个种树的农夫,两百颗幼苗交在我的田里,我不敢离开它们。
  世上的事情,只要肯用心去学,没有一件是太晚的。我正在修葺自己,在学做一个好农夫。请你支持我这片梦想太久的一百亩田,让我给你一个不肯见面的交代和报告,来求得你的谅解吧!这是我的一份工作报告,几百份中最普通的一份。漫漫的冬夜,就是这样度过的。我又是多么的甘心、安静又快乐。
  文艺组的同学,在写作程度上自然更好些。不拿学分而来旁听的,也交报告。怕老师不肯批改,给的时候,那份向学之志,已说明在一双认真的眼神里。我请你——我的朋友,看看一份如此的报告,看见一个做老师的珍惜和苦心,再做为不肯见你的理由吧。只要有志用功文字的同学,不分什么系,都不忍拒绝,一样照改,并且向他们道谢交在我手中的那份信任和爱。
  师生之间的深夜长谈,学生讲,老师也讲改出来了彼此的进步和了解。“改”事实上不是一个很精确的字。
  除了“标点”和“错字”之外,文章只有好与不大好,思想也只有异和同,何“改”有之?”
  于是,常常纸上师生“对话”,彼此切磋,慢慢再作琢磨,教学相长,真是人生极乐的境界。
  也因为孩子太多,师生相处时间有限,彼此的了解不够深入。这唯一补救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在学期报告里。细看学生向老师讲什么话,多少可能知道一个学生的性情和志向。这儿是一份极为普通的学期报告。没有任何刁难的题目,只要求很平常的几个问题。请求同学自由发挥。在没有了解一个学生之前,指引的方向便不能大意。自认没有透彻的认识每一个学生,也只有在“对话录”上,尽可能与他们沟通了。宋平,是文化大学戏剧系二年极的一位学生,她的文章和报告,都不能算是最精采的,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常常的一个好女孩子。因为做老师的和这位同学有着共同的名字,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便将这份不拿学分的报告公开。看看学生如何说,老师又如何讲,变成了一份有趣的新报告。我的朋友,请你看一看吧!这份报告,没有分数,只有彼此亦师亦友的谈话。教学相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