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篇)

作者: 三毛

 

在风里飘扬的影子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一
西沙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迦纳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大迦纳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子载着我往三毛的住处驶去。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机硬是在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才发觉,所谓三毛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
  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的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碍于规定,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问:“请问你是她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如何不肯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手写了一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的说:“坐车去,在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宅区面对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着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筑的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人叱骂的,于是我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过分天真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些都当作我拜访三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着我,她的作品充满着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着这次的会面。事实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了,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觉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那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着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息了一般,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着牛仔布短裤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背着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的垂着,园里几棵树没精打采的动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孔也很瘦,晒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着脸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哗哗的流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跑到老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只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个作家来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后悔自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的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着花园的矮门站着,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的声音:“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子,一下又一下的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后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她们隔着玻璃也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持下去了。
  我随着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没有座椅,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不相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
  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的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的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着黄色的地毯,沙发上散散的放着许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着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
  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纳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架上,藤椅上放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着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墙上挂着生锈的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盘,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出来,先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她平静的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句:“对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
  “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
  “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罗!
  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的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
  “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
  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
  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
  “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
  “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
  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
  “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
  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
  “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
  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
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
  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
  “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
  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缨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个好能干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着笑,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的走去,打开邮箱,里面满满的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掉,那个柜台上的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着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个超级市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着,乱七八糟一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着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着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出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一下,急着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着三毛好老实的笑着。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以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三毛仰着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着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着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着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羊静静的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
  “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着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着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我看着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着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的过日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着。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的看着我好一下,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说。
  我们下山窗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接她的了。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家里的客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这一个小动作,又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连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的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着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门铃,静静的等着。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密密的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面一条枣红交杂着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的贴服的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来,脸一侧,给人家亲吻着。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着盒子闻了一下,又是她很独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的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着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回响,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居然不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的将手围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上,也不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着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着一丝丝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的死又是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着千年恒在的沙滩,而三毛,已经坐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缨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做为与你认识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中的宁静了。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并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两极对话
——沈君山和三毛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君山和三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
  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显现了很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界吗?或者只是认
  您也许想象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
 
话题1、飞碟与星象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
  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说:“我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电了,只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觉汽车发动不了。这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球状的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
  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着,但是我们并不怎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着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荷西说:‘还是不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个直角式的飞行,一转,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着说:“我不怀疑三毛小姐所看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我想可以把这段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
  “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但是近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过这方面的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个想说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里面还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判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人经历——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证?”
  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间,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等等灵敏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要来得高。如果真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们所传诵着的消息,这些灵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纪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中大多数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制造’出飞碟来。——在密西根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常有人看见飞碟。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子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告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上找到更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着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关于停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终认为,到今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对能呢?长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并加以探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着不同的观点。
  “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物。至于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馀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风景地反对。不过——“站在天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来。要发财啦,爱情有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一声“但是”:“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但是如果认为天象和命运放在一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有星象兴趣的人没有知识,我们确实可以把科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西洋星象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为那是统计。或许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断,也无法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的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着欣赏者的“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据你的八字,正确地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
  他笑着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色、甚至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事业……,我倒是觉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析的。我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的结果相冲突矛盾,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已证实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但是——科学精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于察言观色——”
  “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
 
话题2、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这是节制支出。”——沈君山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人被选择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着他们选择了下面这个话题,——爱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
  “虽然我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婚姻和爱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无法清楚地归类,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许会认为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
  “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着,扶一扶一眼镜:“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的。这就好像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继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其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
  “bondage?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有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于对家庭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而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的女人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itution)。
  “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缚。尤其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这点内在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爷: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和波娃的故事。
  “沙特和波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们在知识上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求如此强烈,而后能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感情方面,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这份付出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将感情和理智作一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着说:“那么我的解释是:那对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她并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离婚。小小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
  “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许多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份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去适应我的丈夫——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紧接着点头紧接着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的。但是我想你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们会感应到‘红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提到‘条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感性的’、‘体性的’三种。
  “所谓‘智性’,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妻互相‘净化’的一个重要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tual的交往。
  “‘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有的人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比较理智、或比较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吸引力,我也认为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侧重、会选择。只要双方能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着重点不一致罢了。”
  “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己作比较明确的分析。因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对,思想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现:不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
 
话题3、欣赏的异性

  “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乎婚姻、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钦佩和欣赏。
  “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较重要一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姓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的一致。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个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却有一个缺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试着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就像电脑里出来的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个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然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程度上看,感情并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许正是无条件呢!”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点补充。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作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这是维持双方关系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了。”三毛一手支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匀称而已,我不愿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男性来看女性的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高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亚斤轮老手,在文学成就上,三毛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特的风格;不同的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格问题。
 
话题4、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趣味’。——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
  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
  “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他。我通常没有多馀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
  “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因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
  “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于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生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
  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
  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说道:
  “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或观念性的文章。
  “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
  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
  “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
  “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做为结束,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人历历,萦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