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

作者: 三毛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
  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
  “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
  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有车吗?”问荷西。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
  “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
  “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
  “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
  “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
  “没碰见我家里人?”我不响,望着窗外。“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
  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今天休息了吗?”“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
  “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
  “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
  “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
  “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
  “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我们的房间呢?”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
  “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我大大的松了口气。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
  “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
  “做什么,你?”“做晚饭。”“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
  “等你。”“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
  “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老板娘?”“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
  “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
  “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
  “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
  “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
  “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还是不响。“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
  “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公司没钱吗?”“不是。”“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
  “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
  “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
  “将就一下吧!”“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
  “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
 

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约翰!”“彼得!”“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什么事?”“请问中午吃什么?”“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
  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
  “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
  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一个月吧!”“习不习惯?”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
  “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
  “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父父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
  “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
  “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
  “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
  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
  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
  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
  “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
  “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嗯?”“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没有合约。”“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我不是工人。”“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
  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
  失业——失业——失业——
  “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也在睡。”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好啦!”“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温柔的夜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怎么了?”“感冒,头好痛。”“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谢谢!”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五月十一日


  早晨闹钟响了,荷西没有动静。
  等到八点半,才推醒他,他唬一下跳了起来。
  “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吃早饭?”“吃个鬼!”“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
  “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我去敲路易的房门,里面细细的嗯了一声。
  “起来吧,荷西等你呢!”
  “我病了,不去。”“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
  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
  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汉斯!”我追了出去。
  “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
  在——我。”“我已经请啦!”他愣了一下。
  “这次算了,下次要问,不要忘了说谢谢!”
  “难道活了那么大,还得你教我怎么说话?”
  “就——是。”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跟这种人相处,真是辛苦,怎么老是想跟他吵架。
  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好点没有?”我问他。
  “嘻嘻!装的,老朋友了,还被骗吗?”
  说着大口喝啤酒,狠咬了一块火腿。
  我呆呆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谁去做傻瓜,挖水泥,哼,又不是奴隶。”
  “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啧,他也可以生病嘛,笨!”又仰头喝酒。
  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
  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两百八十包。”“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
  “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你在水下面,下雨关你什么事?”
  “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
  “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路易,出来给杜鲁医生看。”汉斯叫着。
  路易不情不愿的拖着凉鞋踱出来。
  拉拉荷西,跟他眨眨眼,溜回房去了。
  “路易怎么回事?”荷西问。
  “装的。”“早猜到了,沙漠时也是那一套。”
  “他聪明。”我说。“他不要脸!”荷西不屑的呸了一口。
  “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算了吧,你弄不过他们的,钱又扣在那里。”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信息?
 

五月十二日


  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
  “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怕了。“汉斯在德国汇薪水是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看到。”声音细得像蚊子。
  “跟你事后提过?”“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
  “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汉斯,借用你五分钟。”我叫住他。
  “啧,我要洗澡。”“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荷西已经在公司做了三个半月了。”我说。
  “是啊!”“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是啊!”他漫应着,手指敲着台面。
  “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这是荷西后来同意的!”他赶快说。
  “好,他同意,就算话,两千美金一月。”
  “好了嘛,还噜嗦什么。”站起来要走。
  “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
  “我知道他领了嘛!”“可是,公司还差我们六千美金。”
  “这半个月还没到嘛!”
  “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德国汇了两千去西班牙。”汉斯说。
  “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
  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
  “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急什么,你们又不花钱?”真是乱扯。
  “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
  “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怎么变的?”“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
  “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
  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雨还是一样下着。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
  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我不去!”“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
  “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嗯!”“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
  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
 

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
  “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
  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
  我奔去叫荷西。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
  “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
  “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
  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
  “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
  “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
  “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
  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
  “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
  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
  “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
  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
  “好!”她漫应着。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
  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
 

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
  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三毛,醒醒!”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
  “不要紧”“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
 

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汉斯怎么说?”“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
  “要不要吃东西?”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你干嘛?”“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
  “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今天星期天。”“你以前答应的。”“你明天才走。”“明天中午飞机。”“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
  “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再逼也没有用了。“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我们实在没有把握。“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
  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怎么?”我愕住了。“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哼!”我点着头望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
  “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
  “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
  “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
  “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
  “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